孟景春,南京中醫藥大學教授,著名中醫學家、中醫內科學專家,江蘇省名中醫,1992年起獲國務院政府特殊津貼,曾任江蘇新醫學院中醫系副主任,南京中醫學院中醫系主任、基礎部主任,兼任衛生部高等醫學院校中醫專業教材編審委員會委員,江蘇省暨南京市中醫學會副會長等。
不用上門診的時候,已是兩鬢銀霜的老人總是準時在案前開始一天的工作。把書頁已經泛黃的中醫經典拿出來反復閱讀,盡管已是爛熟于心的文字,細細讀來似乎又有了些新的感悟;再翻翻最新的報紙文摘,一些嘩眾取寵的養生文章讓老人不禁皺了皺眉頭,于是認真查閱了手邊的資料醫案,提筆即書……在中醫藥界同仁的眼中,他是傳說中的“大家”;在病患者的眼中,他是妙手仁心的“醫者”;在杏林后學者的眼中,他是誨人不倦的“業師”;而在莘莘學子眼中,他又是一位和藹可親的“爺爺”。他,就是南京中醫藥大學孟景春教授。
名聞鄉里的“孟先生”
孟景春,1922年7月4日出生于江蘇省張家港市樂余鎮。孟景春自幼深受中國古典文化的熏陶,由于父輩有行醫的經歷,加之年少時目睹百姓深受戰亂之苦,在艱難的時局下,年少的孟景春立志行醫,扶貧助困、以濟蒼生。當時學中醫對古文要求很高,孟景春經人介紹至合興鎮“國文專修社”深入學習中國古代文學經典。這段經歷為他后來學習中醫打下了很好的基礎,深厚的古文功底使他對中醫典籍的感悟比一般人更為深刻,正如中醫界流傳的一句俗語所言:“秀才學醫,籠中捉雞”。
十八歲那年,孟景春正式拜入了孟河醫派丁甘仁先賢之門人湯禮門先生的門下。當時,由于先生診務繁忙,無暇講解,孟景春白天跟著先生抄方,兼做些雜活,如熬膏藥、攤膏藥、研中藥、做紙拈等,一些基礎的臨床操作技術得到了很好的練習;晚上便自學先生指定的5本必讀醫著《傷寒論》、《本草問答》、《醫經精義》、《血證論》和《金匱》,并琢磨白天所抄的醫案,此外,《中醫輯要》和《湯頭歌訣》等也都背得滾瓜爛熟。湯先生一月中會抽一兩次時間,把學生集中起來講解醫案和學習重點。如此,學習的時間安排得很緊,卻很充實,書本上的知識也一一在臨床上得到印證,正所謂“讀書三年不如抄方一年”。
憑借著個人對中醫事業的滿腔熱忱和勤學善思的精神,孟景春在中醫學習之路上不斷摸索,二十歲上便順利出師懸壺濟世。憑著拜師時的刻苦學習及自身極高的悟性,加之正式行醫后不斷地深入學習和總結,孟景春在行醫臨床時的成果也逐漸顯現,甚至還治好了當時一些老中醫都束手無策的疑難癥,一時間在當地小有名氣,年紀輕輕便被百姓們尊稱為“孟先生”。直到現在孟景春回到鄉里,遇到一些七八十歲的老人還是這樣稱呼他。
盡管當時治病略有小成,但接觸的病例越多,孟景春越感覺到自身醫術的不足,他一度報名參加醫師進修班學習西醫內科學,幾番周折后,孟景春對中醫的熱愛和信心不減反增,最終,還是堅定不移地毅然回歸專攻中醫。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孟景春被選入江蘇省中醫進修學校(南京中醫藥大學前身)學習,成為該校的第二批學員。孟景春抓緊這寶貴的機會,虛心向吳考槃、宋愛人、朱襄君等老師請教,每問一題每看一書都要做筆記卡片,他常說,好記性不如爛筆頭,在積累了廣博資料的同時,也提高了自己的專業水平。在一年的理論學習后,孟景春以“優秀畢業生”畢業,并選擇了留校任教。孟景春與同期的周仲瑛、孟澍江、陳亦人等大師一起,見證了南中醫歷史上最輝煌的時代。
新中國內經學教育的“開疆者”
傳統中醫教育一直是以師帶徒的形式進行的,像江蘇省中醫進修學校這樣大規模的群體性課堂教學形式來培養中醫,在當時確實是個新生事物,教材的稀缺成了擺在眼前的最大難題。過去傳統的師帶徒是沒有規范教材的,先生傳授的大多是原本,或者是經過整理的編輯本,即使是編輯本也只是將經文加以歸類,內容仍不能脫離原文加注釋的模式,且注釋多為古文,學生學習起來難度很大。為了適應新興的課堂教學的需求,在時任江蘇省中醫進修學校副校長由崑的領導下,青年孟景春在浩瀚的古醫籍中苦苦鉆研,結合自己的經驗學識,主編或參編了一系列系統科學的內經學教材和教學參考資料,包括《內經輯要》、《內經講義》、《內經選讀》、《素問譯釋》、《靈樞譯釋》等,完成了一個從無到有的創舉,在海內外產生了重大的影響。其中,《內經輯要》曾在萊比錫世界博覽會上展出,其與《內經講義》等一起成為后輩學習《內經》之經典著作。當時南中醫組織編寫的這批教材對于剛剛起步的高等中醫藥教育統編教材的形成起了重要作用,在新中國中醫藥教材史上產生了巨大影響,衛生部主持編寫的第一版全國中醫學院統編教材就是在這批教學大綱和系列教材的基礎上編修而成的。
在編寫教材的過程中,孟景春常說,這是一種對千百人傳道授業的重要事業,來不得半點馬虎,一定要以一絲不茍的態度,謙虛謹慎地聽取別人的意見,才能達到基本滿意的程度。因此,在開始編寫前,孟景春總是要遍查歷代醫家之見及各省、市的中醫雜志,凡涉及相關內容的文章都進行了廣泛的涉獵,再比較分析,擇善取之,或作注釋,或作按語,力求全面公允。廣泛收集資料后,要反復征求其他教授、專家的意見,直至初稿完成后,還要再度多方聽取意見不斷修改,三易其稿,才能放心交給出版社付印。國醫大師朱良春對此曾有中肯的評價:“孟景春是新中國成立后內經學方面的奠基人之一,他的著作理論聯系實踐,言之有據,以理服人,充分突出了中醫學之精粹,讀之如沐春風,迪智開慧。”
在課堂教學中,孟景春仍然堅持了這種精益求精的態度。執教期間,他每授一門新課都要公開試講,并反復多次直到聽眾全部滿意,才去課堂上課。孟景春認為,講課是一門藝術,老師要“能寫、能講、能臨床”,不能讓學生覺得上課時間很難熬。為了解決單憑口授和板書教學難免單調呆板的問題,他經過苦心鉆研和歸納總結,繪制出一套關于十二經脈、三部九候的部位及面部色診等的掛圖,從而改變了中醫講課“看不見、摸不著”的局面,創造性地開拓了中醫教學的新模式即直觀形象教學法。為了不斷提高講課水平,孟景春還建立了聽課制度,要求教研組的老師相互聽課、互相提意見,起到了互補和共同提高的作用。“業精于勤而荒于嬉”,他常以此名言鞭策自己,惟日孜孜,無敢逸豫。
“醫為仁術,用以濟世活人,不能以術求利”
孟老總說,中醫工作者任何時候都不能脫離臨床。臨床,是中醫工作者最大的實驗室,也是最好最可信的實踐出真知的所在。因此,在繁重的教學和行政工作之余,他始終堅持每周兩次門診不間斷。在臨床過程中遇到典型的病例,他也要隨時記錄,作為授課和科研的資料。退休后,孟老沒有了教學和行政任務,閑不下來的他便自行增加臨床工作,每周坐診5次。直至步入耄耋之年,身體條件實在不能負荷如此繁重的門診量,近年來才逐漸降到每周三次門診,寒暑雨雪從無間斷,到如今,孟老行醫已近70個年頭……
跟隨孟老抄方的學生心疼地跟我們“抱怨”,孟老看起病來總是廢寢忘食,不顧自己已是90高齡,時常從早上八點一直看病看到下午三點多,特別是對于一些外地慕名而來的病人,他體諒人家路途遙遠,即使在吃飯,都要把飯碗放下,給病人看完了才吃。
許多人都不敢相信,孟老這樣的名醫大家掛號費一直在初診20元、復診15元維持了很多年,而孟老弟子們的診金都已經紛紛提到了100元甚至更高。直到近兩年,為了控制門診量、減輕他的工作負擔,在醫院的強烈要求下,孟老這才同意把掛號費調整為初診40元、復診30元,即使這樣低的診金,他還常常主動為經濟困難的患者減免掛號費。遇到在讀的學生來看病,孟老都不要求他們掛號,他說學生沒有經濟來源,要多照顧。由于后來學生越來越多,影響到了正常門診,才不得不收取半價掛號費。每每提及,孟老都只是一笑而過,“我自己現在拿著退休工資,兒女經濟條件也都比我好,不需要我支持。我看病目的不是掙錢,不是靠診金來維持我的生活。我拿著工資已經夠了,生活再提高也沒有什么意思。對于有實際困難的老百姓,在我能力范圍內當然是能幫就幫。”
孟老用藥更是精簡,堅持“小處方”,不愿為病人多增一分負擔,如非必要,絕不用貴藥、奇藥。最近,他治好了一位20多歲腿部水腫、多處求診治療不愈的病人。病人慕名而來,起初,對于他開出的不滿十元一付的方子很不滿意,將信將疑。孰料一個療程下來,20年頑疾幾乎痊愈,效如桴鼓,病人驚喜不已,當即送來了“中醫泰斗,今世華佗”的錦旗。
“醫為仁術,用以濟世活人,不能以術求利”,這是孟老時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
沉甸甸的十七本存折
2009年,孟老主動聯系了南京中醫藥大學基礎醫學院,說要拿出20萬元捐給學院里家庭貧困但品學兼優的中醫學子。 當他把錢交到院領導手上的時候,在場的老師霎時全部紅了眼眶……整整17本存折!要知道,孟老退休的早,診金也不高,家庭經濟條件并不寬裕,這沉甸甸的17本存折是他多年來省吃儉用、辛苦積攢的全部積蓄,其中最低的一本甚至只有一千元。學院方面和孟老的子女一再勸他留一點錢在身邊養老,都被他一一拒絕了。無奈之下,學院還是遵照孟老的意愿,用這20萬元成立了一個獎學金,在給獎學金命名的時候,學院又遇上了難題——孟老堅決不同意以他的名字命名。在孟老的堅持下,獎學金被命名為“樹人獎”,他說,他只有一個要求,就是獎學金一定要用來獎勵熱愛中醫、品德高尚的學生,他不要求學生們回報他,只要求課余時間能跟他抄抄方,能早一點接觸臨床。獎學金成立三年來,已經有六十六名學生受惠于孟老,但他一次次拒絕著感動中的師生們送給他的一點點心意,有時甚至只是一束鮮花。
熟悉孟老的人都知道,孟老自己的生活極其簡樸,至今仍住在漢中校區邊上的老教師樓里,掩映于城市的高樓大廈間,家具陳舊簡單,倒是書櫥就占了一整面墻。盡管孟老勤儉克己,但卻慈厚懷眾,他資助起學生來總是不遺余力。早在80年代起,孟老就開始資助學生,給家庭貧困而勤奮好學的學生每月補貼生活費。前兩年,基礎醫學院08級畢業生孫龍為找不到理想的工作而苦惱,萌生了自己開一家中醫診所的念頭,卻又力不能及。孟老聽聞此事,非常支持孫龍自主創業的想法。孫龍抱著試試看的態度問孟老:“如果我開診所,您愿意來給我坐診嗎?”沒想到,孟老一口答應下來,說,“只要你開,我就過來!”孟老聽說孫龍創業資金緊缺,此時他的積蓄已經全部用于設立“樹人”獎學金,他翻箱倒柜把工作多年出國訪問交流時留存的一些外幣找了出來,全部兌換成人民幣湊了一萬元現金交到孫龍手上。診所位置偏遠,離孟老的住所有20公里的距離,為減輕學生負擔,每次他都是自己打車前往,后來學生找了車接送,他還堅持要支付車費。在孟老的坐鎮下,幾年下來,孫龍這家小小的中醫診所在南京仙林地區已是小有名氣。
可以說,孟老把對中醫事業的熱愛全部融入了對學生的關懷和殷殷厚望之中,不論是孫龍或是接受過孟老幫助的每一位同學對此都是深深感懷在心。“孟老就是我們的爺爺”,學生們這樣對我們說。
“只要還有一分力量,我就要盡一分努力”
即使已是90高齡,可孟老還保持著剛行醫時的習慣,始終堅持學習研究,除了門診,他的業余時間不是用來讀書,就是用來寫作。可謂寧移白首之心,不墜青云之志。
對于中醫目前面臨的種種沖擊和困境,孟老憂心忡忡。近年來,他發現現在媒體上的中醫科普,有的以偏概全,有的嘩眾取寵,“內行不說,外行亂說”,對百姓起到了很大的誤導作用,讓大家無所適從。因此,他把主要精力集中到寫醫學科普書上,一方面宣傳中醫,一方面宣傳養生保健。近年來平均每年有2本養生保健著作問世,目前他的《中醫養生叢書》已經發行了十本,約120萬字。每本都是孟老親自執筆完成,學生替孟老整理的手稿已堆滿了書柜,這樣“高產”恐怕許多年輕人都難以做到。
中醫事業在一定程度上的萎縮更是讓孟老牽腸掛肚。他十分贊同國醫大師鄧鐵濤的說法,中醫振興的關鍵在人才,只有越來越多的“鐵桿中醫”成為中流砥柱,中醫才有未來和希望。孟老總說他自己就是一個“鐵桿中醫”,在各種場合他都要不厭其煩地對中醫后學者殷殷囑托:現在人們常說中醫院感受不到中醫的味道,聞不到中藥的藥香,中醫院姓“中”不姓“西”的關鍵在于中醫生自己是不是堅持姓“中”,中醫學子一定要對中醫十分信任、堅定不移,將來走出中醫藥大學,走上工作崗位后,依然要認真研究中醫,用中醫的辨證施治來診病,才能真正發揮中醫的特色和優勢,這是我對你們最大的希望。
歲老根彌壯,陽驕葉更陰。可以說,中醫已經融入了這位耄耋老者的血液,并與他相伴一生。孟景春教授以身作則地踐行了南京中醫藥大學“仁德、仁術、仁人”的“三仁”教育理念。他對學生的關懷、對中醫事業發展的關心,無不體現出一位“鐵桿中醫”的赤誠之心,無不體現出他懸壺濟世、宅心仁厚的大醫風范;精研岐黃、發皇古義的中醫情懷;立德樹人、提攜后學的高尚師德;淡泊名利、嚴于律己的人格魅力。他將畢生心血傾注于中醫事業,為學生、為學校、為學術做出了巨大的貢獻。